2.03.2008

20080203, rainy

關於鏡子


這個時候待在台灣,最教我不能忍受的,不是下不停的雨,而是再也看不見鏡子。


十二年前某個夏天的晚上下班去吃消夜的時候,經過停放在一家便利商店前的摩托車陣時,右腳跟被什麼東西輕輕地咬了一下。我低頭一找,發現有一團毛茸茸黑呼呼的小小狗正繞著我的後腳兜圈子。夏夜裡寂靜的大馬路上,不遠處有一名男子正帶著幾條狗往上坡慢步遛去,我急忙喊他:「先生!你的小狗在這兒!」那人卻頭也不回地說:「那不是我的!」就自顧自地往前走了。


我正餓著,也沒多想,有點沒輒了的樣子抖開腳繼續走去小吃攤。吃到一半,忽然沒頭沒腦地跟 くまさん說:「如果等會回去那隻小狗還在那裡,我們就把牠帶回去養吧?」くまさん不置可否的說:「應該不在那裡了…。」但回想起那個片刻,基至很可能是在牠咬了我的腳跟的那一刻,我就已經決定要養牠了,所以回家的途中又經過剛才的便利商店,我完全不管先前的條件子句是「如果牠還在」,逕自在成列的摩托車輪下仔細地找了好一會,硬是把牠拉出來,捧在手掌裡帶回家。


くまさん把牠抓起來端詳了一會,說應該是母的吧?因此在回家的路上,我馬上決定要連名帶姓叫牠照鏡子。位在同一棟建築物一樓的公公家那時已養了一隻柴犬,因此 くまさん不斷叮囑先不要給老人家知道,免得覺得家裡養了兩口犬像哭字不吉利。所以我們躡手躡腳地爬上五樓,當晚起清出陽台給鏡子當棲身之所。


不過小狗哼哼唉唉了一晚,聽到我喊牠鏡子就會偎過來。第二天一早公公起床就直接問小狗哪裡來,問出既然是惡媳一心要養狗,公婆也只好認了不再吭聲。接著送去給獸醫檢查,填名字、掛號、打預防針,跟看人的醫院差不多。看完後醫生笑咪咪的說這隻狗狗還滿健康的,只有一個問題:「牠是公的喲!」沒想到牠現在只對鏡子有反應,要改叫造飛機或照相機等男性化的名字已經太晚,只好請醫生幫牠改「性別」,鏡子就這樣被強拉牠回家的主人以絕後患的閹了。


一開始毛茸茸一團的鏡子,只有我雙手合掌大,估計那時大概只有個把月大;後來愈長愈像狼犬,只不過尾巴舉得高高的。因為不知道究竟混到什麼品種,一歲多之後沒再怎麼長的鏡子,體型大概有純種德國狼犬的四分之三大。四隻腳裡,有三隻腳爪是白的,就像四隻腳穿著白短襪,從右前到左後還好,右後腳那只襪子就玩到不知去向了。鏡子一咧嘴就像在笑;一聽到我們在屋裡的聲響,鏡子就會從窩裡起來探個頭,睜著圓滾滾、黑不溜丟的大眼睛隔著紗窗往客廳裡看我們是不是要餵牠。聽到我說:「鏡子,沒事」,就會馬上垂下雙耳,好像有點失落地轉身回去。


不知道是不是被遺棄的緣故,鏡子沒有什麼安全感,而且領域性超強。我們住在巷子大概三分之二深處,但只要有陌生人車轉進巷子頭,牠就會衝上陽台,從欄杆縫裡往巷口狂吠。如果是鄰居這等熟人,鏡子自然也是叫個不停,可惜除了我們之外,鄰居沒人分辨出來鏡子叫聲的差別。有鏡子的好處是我們是巷內僅剩屈指可數沒裝鐵窗的人家,而且從鏡子來之後這幾年,附近鄰居沒有遭過小偷;壞就壞在包括主人在內的夜貓子很多,不管深夜幾點,鏡子都照吠不誤。老街坊的臉色,讓婆婆每隔一陣子就問我能不能把牠送走;此外還有卒仔不敢站出來明講,暗地裡打電話叫環保局來取締,或是朝我們家丟石頭磚塊洩憤。殊不知這些舉動當然會更讓鏡子叫個沒完。
有一天傍晚樓下鄰居太太回家正在開門,聽到鏡子吠叫,沒好氣地大聲說:「叫什麼叫!一天到晚叫個沒完是怎樣!」那時我正好站在樓梯間收拾東西,馬上朝樓下不客氣地回了她說:「因為狗不會講話才用叫的,會講話就跟你好好講,不是嗎?」她沒想到被我撞著這種場面,當下趕緊閉嘴躲進家門。其實我自己也打狗罵狗,和受不了牠鬼叫的時候,不能老是怪鄰居。總是會有世界被搞得一團糟並且碰上主人心情不好的時候,鏡子會縮到牆角去藏著頭不看我,等我不揍牠開始收拾,牠就馬上搖著尾巴過來挨著我,兩隻耳朵往下九十度再朝後擺,模樣簡直像隻無辜的綿羊。


不過誰都不准送走我的鏡子。
還有,台北市環保局來開罰單的人所作的「切除聲帶」的建議也不能被接受──如果有人講話太大聲,難道我們也可以要求他去割聲帶?


我知道自己是個失格的主人,想要從鏡子身上獲得的安全感遠遠多於我能給他的。去海邊玩水、去公園跑步、騎摩托車兜風、在草地上玩接球這些事雖然都有做,但是好像離不夠都還很遙遠那樣的寥寥可數。然而卻有太多無眠的夜晚,眼淚流乾的我席地坐在陽台上,奇異的是在那種時刻我僅剩的感覺是腳邊的鏡子傳過來的溫度。


去年這個時候,我忙著準備出國的事情。鏡子吐了好幾天了,但是沒有拉肚子。不過從被我揀回來那時候開始,他就常常三天兩頭早晨起來像這樣嘔黃水;先前帶去檢查過,醫生也沒檢查出個所以然,只能推測他是不是無聊去吃了陽台上的薄荷或是迷迭香。之後我去彰化,打的主意是出國前要多看看台灣的風景再出國門;沒想到兩天後要回家的那天下午,聽到公公在電話裡說鏡子夜裡死了。


對於死亡的不真實感,一度讓我非常困惑。但是很快的我就得離家到南半球,我安慰自己說鏡子真的很貼心,不然這一去數年,怕我擔心掛念。離家遠了,又窮於應付功課,在南半球的確很少想起鏡子。不過這些天回家,每次從房裡走到客廳,視線就會自動地掃到客廳紗窗的角落,那句「鏡子,沒事」有好幾次都差點脫口而出。


那個當下總是最教人難以忍受,因為我清楚的明白自己擁有過什麼,但卻永遠失去了的那種感覺。


如果心是一面鏡子,我的這面當然也跟著碎了。